在自己的家庭里，人们谈论什么？

阿摩司·奥兹描绘道：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在家里只谈论怎样看待巴尔干战争，或当前耶路撒冷的形式，或莎士比亚和荷马，或马克思和叔本华，或坏了的门把手、洗衣机和毛巾；可是我们从不谈论父母的过去，没有谈论过他们单恋欧洲而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屈辱，没有谈论过他们对新国家的幻灭之情，没有谈论过他们的梦想和梦想如何破灭，没有谈论过他们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我”对世界的感情，没有谈论过性、记忆和痛苦。

人们惯于将家庭视为“港湾”，赋予其安全、休憩、舒适这一类词汇，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们在家中谈论自己的感情，谈论对于彼此的爱吗？还是我们只不过躲在一桩桩可供分享的事实背后，而对这个最私人化的小社群也隐藏内心的真相？

为什么一对善良聪慧、相互体谅的夫妇，仍然酿造出一个不幸的家庭？

阿摩司挑起家族与民族的两股历史线，编织入主人公的成长路径，讲述这样一个家庭的故事：你无法从中找到始作俑者——难道母亲的失眠也是罪过？难道父亲的沉默包容应当指责？还是童年的“我”那偶尔的幼稚便值得唾骂？

从曾祖父母到“我”，从大流散到以色列建国，阿摩司用书写请已经逝世的父母开口，重述他们在生时被埋藏在黑暗里关于爱的故事。

不仅是那些温情的、默默回荡在房间四壁之间的家庭之爱，还有他们对于自己的人生、对于那些掩盖在慷慨激昂的辩论与灯下独坐沉默之中对于祖国和民族的爱。所有的，各种各样的，因过于幽微或宏壮而无法言说的爱，在娓娓细述中如流水般铺展蜿蜒。或许黑暗并不是一种隐瞒，而是一种保存，只等一束微光照临，求索的人自可一览无余。

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犹太民族、以色列建国，从小的家庭人员构成到大的家国民族历史背景，这都是一部纷繁复杂作品，千头万绪使我无法用简单的语言进行概括总结，因为得出的结论必定是偏颇的，我将不得不舍弃其中一部分内容，而这种自私的结论将有伤作品完整性。我只好举出一二片段，因它们打动我，因此我让这本书自己为自己言说。

在讲述母亲范妮娅的家族历史时，有一个片段提到范妮娅对于饭厅里一张镶在镀金框中的油画的看法。画上是一位漂亮的牧羊女，背景是一派美丽祥和田野风光，姐妹们讨论着那小姑娘繁复的衬裙与花边，以及应当奉于宫殿中的美貌，却惹来范妮娅大发雷霆。姨妈描述“范妮娅从来不大声嚷嚷，甚至连她受到伤害时也不抬高声音，她只会自我逃避”，可是那一次“她嘲笑它粉饰现实！不真实！在现实生活里，牧羊女身着破敝的衣衫，不是绫罗绸缎，她们的脸因挨饿受冻而恐惧，而不是有张天使般的脸，肮脏的头发上长着虱子和跳蚤，而不是那样的一头金发。忽略痛苦与遭受痛苦几乎一样糟糕，那幅画把现实生活变成了某种瑞士巧克力盒子上的风光。”

另一处是联合国宣读五十七个国家对于犹太人建国提案投票决议的夜晚，整个街区的人们，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到路灯下、房门口、阳台前，静默地站立着，人影绰绰有如幽灵，等待广播里电流传达在空气中的判决。“在那个可怕的宁静夜晚，整个人群仿佛化作石头……只有音量开到最大嘟嘟作响的收音机里传来美国播音员那深沉粗犷的声音，令夜晚的空气颤抖。”

“……决议通过。”

在怀疑和目瞪口呆的两三秒过去之后，这片数百人屏住呼吸的街区开始叫喊，“那叫喊令人胆寒，划破黑暗、房屋与树木、穿透大地，那不是欢乐的叫喊……也许更像困惑与惊恐中的尖叫，一阵灾难性的叫喊，那叫喊可以撼动山石，让你血液凝固，仿佛已在这里死去的死者和正在死去之人瞬间拥有了叫喊的窗口。”

追寻千年的复国之梦终于在这一刻被遥远国度宣判成真，人们涌上街头长声呼喊，“我”被陌生人抱起传递到父亲肩头，所有的犹太居住区都在叫喊，而间杂其中的阿拉伯人居住区却走入宣判以前的可怕沉寂。

在1947年11月30日凌晨时分，父亲对“我”说：“但从现在开始，从我们拥有自己的国家开始，你永远不会只因为是犹太人，因为犹太人如此这般而受人欺侮。不会。永远不会。从今天晚上开始，这样的事情在此结束。永远结束了。”   

事实是“正在跳舞、狂欢、狂饮并在快乐中哭泣的每一百个男女老幼中就有一人，那天夜里拥上大街的激动万分的人们中有整整百分之一，会死于实施成功湖特别大会决定后的七小时内阿拉伯人发动的战争中……”

这段描述使我想起一部讲述重庆大轰炸的影片《记忆之城》，在临近结尾时，广播里传来日本宣布投降的声音。人们从自己的家中走出，静默地站在街道的喇叭下面，他们是满面尘土的劳苦人民，没有几个能听得懂日语，而黑压压的人群沉默着，等待着。然后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喊叫，人群爆发巨大的喧嚣呼喊，人们流泪拥抱。

犹太民族近千年的流亡史，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家都被视为外来人，这是时至今日仍在整个民族内心流血的伤口，而我们，今日的中国人，是否已经淡化了历史的疤痕？痛苦被粉饰，然后是遗忘，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司空见惯，甚至难以引起警觉。

没有人愿意沉湎在过去，即使阿摩司以近乎于细密画家的耐心和丰富笔触找寻到蹂躏着范妮娅心灵的毒蝎，也将希望寄托在基布兹的以色列新人，寄托在广阔无垠的未来。可是倘若不能铭记历史来路，了解中国何以成为今日之中国，一切未来便是空中楼阁。

时间是单线前进，但历史不是，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历史都是一条相对独立的时间线。今日我们有幸，可以在中国共产党成立的一百周年回顾中国历史线上那些肩住了黑暗的闸门的先烈志士。毒蝎被锁进博物馆、教育基地，隔着玻璃窗、石碑与文字同我们对视，蛰刺仍旧在心灵上留下痛楚，但不再是残忍的蹂躏，而是一种印记，提醒我们未来之路只是刚刚开始。